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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张大成连连点头,柳氏又叹气道:“可惜奴家不曾养得男丁,如今三女莲英年末也要出阁,官人与奴家的依靠惟有三郎,张家血脉亦都系在他身上。若胡相公真有回春之术,即便是要奴家的性命也无妨。”
张大成闻此一番话,感念妻贤,于是逮着机会探了胡秀才的口风。那胡秀才只慢条斯理道:“老大人尽可宽心,前些时日已养好了公子贵体,汤药却不可断,余下的便是将散去之魂魄招回。此乃通灵法术,非寻常日子可施行,需算干支,老大人再等得三日便可见公子恢复如常了。”
如此一说,张大成终于稍觉安心,款待愈加殷勤。
好容易捱到三日之后,胡秀才早饭便吃了一只整鸡,然后吩咐仆人取鸡子一枚,饭一钵。又令张大成脱下三郎贴身衣物,包了鸡子、饭钵放在大门外。张大成心知这便是要招魂了,忙吩咐家仆小心听差。
胡秀才又命二仆找来木瓢,一盛草灰,一盛泥土,立于大门两旁。又接红丝线一条,从大门外引至三郎卧房。
秀才对张大成道:“少顷学生作法,执瓢之人便需大声喝呼,将草灰泥土抛洒出去,还要偏劳老大人绕屋一周,口中呼‘三郎的魂归来’。”
张大成连连点头:“那么如此过后,当即灵验?”
秀才指屋中红线道:“此乃引魂线,只要万般俱全,三郎之魂即可由外而归,老大人不必担忧。”
张大成领了命,也不耽搁,随即出门。(注2)
这胡秀才果真有些手段,不到半个时辰就作法完毕。他命人将病衣包着的鸡子、饭钵远远地抛入市桥江中,又请张大成回转来。待得张大成气喘如牛地来看儿子,三郎果然睁了眼,虽体虚无力,声音嘶哑,总算是冲张大成唤了声“爹”,把个张大善人激得老泪纵横,一把抱住便心肝肉地哭起来。
胡秀才笑道:“老大人无需悲伤,公子已无大碍,此后仔细调养便成了。”
张大成满心感激,对着胡秀才便要下跪,慌得秀才搭手扶了,连说“岂敢”。张大成奉上纹银二百两和上等丝绸无数,秀才都推却了。张大成唯恐儿子病情又变,强留着胡秀才再盘桓数日,并屡次要报答再造之恩。
秀才这才开口,说他在益州已无亲友,惟余一娘舅远在汴梁,有心要去投奔,可又苦无盘缠。张大成笑道:“这个容易。小儿本就要去汴梁参加省试,恩人若不急,就在鄙处多待些时日。等小儿身体康健了,再一同上路,盘缠自然不用发愁,彼此间也有个照应,岂不两全其美?”
秀才点头同意了,便在张府住下,这期间与三郎熟捻起来,竟成了好友。因他年长,三郎以兄呼之,张老爷相待也愈加亲厚,秀才每日无所事事,优哉游哉,不提。
两月过后,三郎终于痊愈,调养好了,又温了段时间的书,便收拾行装要上路。张大成本备了两辆大车,一辆让三郎与胡秀才同乘,一辆拉满了衣服书本,吃的玩的也尽都不缺,还派了仆从车夫共四人跟随。三郎嫌弃排场过大,行路不便。他自小本分,未曾离过家,加之前日那场大病更憋得气闷,本就有心趁着出这趟远门在路上玩耍一番,带了家丁则多有不便,只说与秀才两人同去足矣。张大成现虽对爱子是千依百顺,却也不放心如此安排,咬死口地不允许。
最后还是浑家柳氏两边都劝了一劝,好歹让书童玄珠跟随,并拿出家传的护身宝镜交与他戴在身上,三郎推托不过,应承了;张老爷爷也不再执拗,不过金叶子还是藏了千儿八百地在那两箱笼书中。暑热一过,这三人便离家上路了,此后种种皆如前言,不再赘述。
却说狐仙五德救张燧性命,又将其铜镜从野兔精手下赚回,种种行藏皆小心不露。三郎此人,读书是极聪明的,可生长于大富之家,又是一株独苗,众星捧月之下难免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呆气,对周遭之事不甚上心,故而也不曾发觉胡五德的异处。他自恢复神智起便与之说笑,只觉得秀才口齿伶俐,颇为诙谐,兼之有再生之恩,更是不疑。
三人一路上以驴马代步,边走边游玩,路遇名山大川、古刹胜景都少不得要去看看的。张燧与玄珠二人倒是欢喜得紧,却劳累胡秀才疑神疑鬼,唯恐遇上厉害的邪物。自野兔精露了口风起,他便知三郎的劫数就如同那天雷一个连一个地往下劈了,只怕去汴梁这一路也都不得清静。
那护身铜镜的来头为何,倒真的颇费思量。
张大成自发家以后,也好附庸风雅,搜罗了些字画古玩堆在屋中。三郎大了,比他老子识货,便将那些俗气赝品丢出去,故而张家府上倒少有不能入眼的东西,可惜俱为条幅画屏。胡五德知张家祖上并未传下些什么值钱的玩意,倒是柳氏为破落官宦之后,可见此物必是她的陪嫁。那铜镜原是在柳氏妆奁盒子里生灰,一则因其古旧,照映不清;二来柳氏就是一寻常妇人,也不识阴阳法器,大约只听上辈说的能护身,便与这张家独苗戴上。
胡五德也曾施了个迷术教三郎与玄珠昏睡过去,对这铜镜细细查验,那镜子贴了三郎的身便果真有些异象,八卦之图恍若转动,隐隐有风雷聚合。五德探头一瞧正面,赫然映出自己一张尖嘴的黑毛狐狸脸,忙又用衣服掩上。
他虽也是妖怪,但毕竟道行高深,不似宵小之辈有大贪念,况且此物还为恩人所有。但异宝落在三郎手里,就如小儿执金锭于市井,觊觎者甚众。好在修炼的精怪大都识趣,见厉害狐仙自然也就回避了,些许小妖则全不入他的眼。五德拿定主意,只保得三郎平安到了东京送进礼部贡院,那铜镜的麻烦,自有护着读书人的魁星大人接手。
如此一来,又过了十数日,三人说说笑笑出了蜀地,要前往岳州,拟取道水路直下江南。这日行在道上,却突遇一场大雨,只见得乌云滚滚,银蛇霹雳如裂帛;雨帘条条,碎玉急洒似钢针。这雨劈头劈脸砸下来,张燧、五德并玄珠三人只如落汤鸡一般,被浇得丢魂失魄,直催促胯下坐骑狂奔,终于颠颠倒倒地寻到一处古庙可避雨。正要敲门,却见另一头有两个短衣轿夫,抬着一顶青色小轿奔来,旁边一听差与一老妪都是湿漉漉得如水锅中起来的。那听差的抢上来把庙门敲得震山响,不多时门开了,一个小沙弥出来笑道:“阿弥陀佛,诸位檀越受苦了,快请进来暂避一时。”
众人忙道了谢。三郎避让一旁,让那轿子与听差等先进去,这一耽搁,连中衣也无一处干爽了。
玄珠气闷地嘀咕:“哪里来的野驴,偏生还抢了马儿的槽料!公子真是好性儿,分明是咱家先到的,如何倒让起他来了。”
三郎低声斥道:“休要胡说!同是落难中人,不过些许小事,怎能斤斤计较。”
胡五德倒不曾多言,只打量着这小庙,他瞧这庙是屋檐低小,梁歪墙倒;那佛祖金身都褪了色,那案上明灯也不曾烧;香炉冷冷久不用,木鱼朽朽哪堪敲;地上青砖都裂了缝,蒲团倒做了鼠辈的巢。宝殿当中一个小沙弥,僧袍千补丁万补丁的,只怕比乞丐也不如,顺眼的唯有他那副笑脸儿,可亲得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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