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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缙这些日子在王家是肉眼可见的焦灼。他并不是天生的坏种,苦读诗书多年,是他第一次下手害人。一想到当日李越落水的惨状,他的心中难免生起愧疚之情,可又念及马永成所劝他的那些言辞,野心就像冰雪一样,慢慢将他的心脏冻结,使之变得又冷又硬,再不受这些妇人之仁困扰。
马永成给他讲了皇上年幼时的一件小事。世人皆知,洛阳牡丹甲天下,每当牡丹盛开前夕,洛阳当地总会快马加鞭,将今年最佳的品种送往宫中。在皇上五岁时,洛阳就献上来一种“玉楼春”。“玉楼春,千叶白花也。类玉蒸饼而高,有楼子之状。”这种牡丹,初开为淡绿色,盛开为雪白色,层层叠叠,洁白无瑕,既有牡丹之雍容华贵,又有寒梅之清丽素雅。皇上很喜欢这花,那时端本宫的卧榻前,都摆上了“玉楼春”。可这花离乡背井,又被拘束于深宫之中,不见阳光雨露,很快就枯死了。
马永成幽幽道:“皇上当即大怒,责罚花房太监之后,便央着先帝命洛阳在进献花来。先帝不愿劳民伤财,便劝皇上去看其他名贵品种也是一样的。你猜,皇上怎么说?”
徐缙当时听得一头雾水,他皱着眉道:“公公有何要事,不妨直说。”
马永成却乐呵呵道:“直说就没意思罗。你们这些年轻人,就是没悟性。皇上坚持说,他只要最好的,其他略次一等的,不配入他的眼。先帝无奈,硬是破天荒地为难起洛阳官吏起来。皇命大于山,洛阳倒是又尽力送来了几盆玉楼春,可这几盆花还是死了。这次洛阳官吏可没办法了,因为玉楼春本就极难培育,至此便绝种了。皇上伤心了好几天,又被先帝去哄着看其他的牡丹,这才慢慢回转过来。至此,端本宫才一改一家独大的局面,重现争奇斗艳的盛景。这下,你明白咱家的意思了吧。”
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只要最好的还在,你们这些次一等的就永无出头之日。”
徐缙恍然大悟过后,就是如遭雷击,他第一反应是断然拒绝,可马永成只说了一句话,就让他心神动摇。他说:“怎么,你还真打算在此做一辈子上门女婿吗?”
徐缙比翰林院中的任何人都要想上进,盖因他自觉的尴尬地位。他也是书香门第出身,可其家世比起震泽先生王鏊,真乃云泥之别。王鏊待他恩重如山,既以女妻之,又为他延请名师,人人都说,如不是王鏊,他绝不会有今天。
可这些人怎么不动脑子想想,以他的天资才华,即便没有岳父,也‘譬若锥之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’就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好岳父,那一等的无知愚夫竟把他的所有努力一笔抹杀,将他的成功全部归咎于岳家!
他的妻子也让他不满,虽说妻子出身大家,颇通诗书,可太有主见了,根本没有以夫为天的想法。她一女流之辈,安敢如此,不就是仗着她父亲的官职远高于他吗?王鏊可能万万没想到,自己如此掏心掏肺地栽培女婿,反倒成了升米恩,斗米仇。徐缙也因为不愿在王家久住,迫切地想要飞黄腾达,所以铤而走险。
他在家如坐针毡地等了几天的消息,没有等来李越病重或病逝的讣告,却等来了东厂换帅的晴天霹雳。风光无限的的东厂大太监王岳沦为了阶下囚,其同党包括马永成在内一干人等也跟着全部下狱。刘瑾则取而代之,一步登天,刘公公上任的第一件事,就是剪除王岳党羽。这一场腥风血雨,从内宫直刮向外朝。朝野内外,为之悚动。官方给出的理由是,王岳欺上瞒下,贪污公款。可徐缙心知肚明,是东窗事发了。
他在恐惧之余,难掩嫉妒,都御史戴珊折了三个孙儿,皇上都装聋作哑,可如今李越不过是落了水,皇上就按捺不住杀机。难不成,容貌真有那么重要吗!
容貌重不重要谢丕不知道,但他知道,徐缙怕是要不好了。
王岳下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了,他就和父亲谢迁紧急商量。谢迁叹道:“难怪李越有如此底气。比起东厂督主来说,一个吏部右侍郎,的确不算什么。幸好他还能以大局为重,顾念守溪公一生忠义。也罢,你这就拿我的手书去王府走一遭吧。”守溪是王鏊的号。
谢丕躬身领命。可想而知,王鏊在看到谢迁亲笔书信时那种极度的愤怒。他本是想为长女择一有资质的寒门子弟,以便保女儿不受夫家欺负。谁知,竟然引狼入室。王鏊怒道:“如不杀此孽畜,老夫还有何颜面立朝为官?”
语罢,他就要开祠堂,请家法。谢丕忙道:“叔父且慢,李贤弟已然宽宥徐缙,看在您和小姐的面上,愿意留他一条性命。再者,您如此大动干戈,传扬出去,不是摆明您家与东厂之事有关吗,若引得皇上知晓,那可是牵连全家的罪过。如今这个节骨眼上,叔父千万以大局为重。”
谢丕再三相劝,王鏊方稍稍冷静下来,他坐在太师椅上,仿佛老了十几岁:“打断他的双腿,送他回吴县去吧,对外便称他身染恶疾。”
谢丕沉默不语,只听王鏊又唤下人:“去请大小姐来。”
谢丕赶忙回避,王小姐入书房后,父女相谈一会儿,哭声便起。王小姐铿锵有力道:“世上岂有丈夫流落在外,妻子却在家中享福的道理。父亲既然执意不肯饶过夫君,至少让女儿随他离开。也免得这腹中孩儿,一出生就见不到父亲。”
王鏊无奈应允,这才将还茫然无知的徐缙绑过来,先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软木,接着就将他按倒在长凳上,硬生生当着谢丕的面打断了他的两条腿。重重的乌木大杖落下,即便嘴里塞着软木,徐缙还是从胸腔里迸发出剧烈的嘶吼。只挨了几下,他就昏死过去。王鏊看着他被鲜血浸透的裤子,长叹一声:“一步错,步步错。”
他只让人略略包扎,便命人送他和痛不欲生的王小姐回老家去了。
谢丕暗叹道,只是打断双腿,就让人瞧得如此触目惊心,且不知那东厂的暗狱里是何等光景。
刘瑾新官上任,当然要去巡视一下自己的新领地,顺便痛打落水狗。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,通往此地的道路上,人迹罕见,就连鸟鸣声都几不可闻。走过轩昂的大门,就是草木摇落的前院,前院后才是大堂。大堂十分宏敞,其正中央挂着的就是岳武穆画像,这是为了提醒东厂办案需秉公而为。刘瑾假模假样地给岳王爷上了三炷香,磕完头之后,就问王岳。
底下人忙陪笑道:“禀报督主,罪人已经下狱了,正在受刑呢。小的们现在就把他拖上来。”
刘瑾摆摆手:“还是不要耽搁他忙,走吧,我们也去看看暗狱里是个什么光景。”
“是,是,是。还是督主想得周到。”
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往大牢。说是暗牢,实际还是在地上,只是高墙封锁,显得阴沉而已。刘瑾刚刚跨过牢门,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。刘瑾嫌恶地皱了皱眉:“都别嚷了,这么吵,还怎么看。”
底下人忙会意,跑去吩咐,这才安静了片刻。王岳作为重犯,被关押在牢狱的最深处。刘瑾看到他时,他正满身赃污地躺在泥地上,双眼呆滞,一言不发。刘瑾素来厌恶他,可此刻见这个煊赫一时的大太监如此,倒生起兔死狐悲之感。他再次警告自己,一定不要步上王岳的后尘。
谁知,王岳一见他,反而恢复了过来。他大骂道:“刘瑾,你这个奸佞小人,是你害我是不是,是不是你!”
刘瑾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蠢啊,蠢啊,死到临头,竟然还不知自己因何而亡,你这样的人,是怎么混到今天的?”
王岳目光剧烈地闪烁,他的情绪极不稳定,他突然问道:“是为李越?”
刘瑾闻言屏退了左右,他说:“算了,念在同僚一场,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。李越不过是一根引线。真正的炮仗,可是在你自个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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